对于李来雨来说,这一世最难忘的日子莫过于六六年那一年。
哪怕已经过去了十来年了,她依旧记的清清楚楚。
那是她在田坎上遇到李国安的第三天,晚上,她睡着被嘈杂声惊醒,外面火把晃动,骂声吆喝声,哭喊声一片。
跟她睡一起的爷爷婆婆都不见了人影,她摸索着从床沿上滑下去,光着脚丫子跑出了屋。
刚刚出屋,一群人就打着火把进了屋,打砸翻腾。
李广文大喊:“你们这是干什么,你们要干什么?你们这是强——”话没完全说出来,被李广元死死的捂住了嘴。
李来雨茫然的看着那些举着火把的人,都是队上的,都是熟面孔,胡兴洪,王长顺,她平时张口闭口的表叔表婶的喊着,这会儿一个个举着火把,火光把他们的脸照的通红。然而他们都挺直了腰杆,用行动表示,他们是正义的,他们在做着对的事情。
她的爷爷李国平,婆婆王程英,还有隔壁二爷一家都双手背在身后,用麻绳捆着。
一群人冲进屋里面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,然后骂骂咧咧的出来,推攘着李国平他们去了麦场那边开会。
李来雨哇的一声哭出来,边哭边喊着,希望能让人起一点恻隐之心,可是没用,没起到丝毫的作用。
黑漆漆的夜里,火把像是一条长龙一样。
李来雨赤脚跟在后面,路上的石头硌的她的脚火辣辣的疼。
家里人无暇顾及她,旁人也不会有人顾及她。
一路到了麦场,社员们自发的围了个圈子,李国安两口子,李国平两口子,还有姓黄的一家子都站在中间,耷拉着脑袋不敢抬头。
胡兴洪举着火把在那里冷眼看着没吭声。
王长顺很是兴奋,手里举着火把,目光落在李广元兄弟身上:“你们是想跟他们站在一起还是想跟广大人民群众站在一起?”
李广文要冲上去,他想给王长顺这个狗日的一拳,都是一个队的,抬头不见低头见。家里是地主怎么了?现在早就不是了。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。现在土地是集体的,房子也分出去了,都过了这么久了,为什么还不放过他们。
李广元死死的拽着他。
王长顺站在那看着他们:“来,要么上来吐两口口水喊一声打倒狗dz,要么你们就上来,跟他们站一块。”
说着,喊了跟他一起的人,弄了好大几个木牌子挂在了李国平他们的脖子上。
人群里有人开始小声的哭。
但是也有人按捺不住,在地上捡了东西往中间几个人砸。
李来雨从人群的缝隙里面钻进去,看着李国平两口子跟其他人一样站在那,耷拉着脑袋,麻木的像是没有知觉的木头桩子一样,眼泪一点点的收了回去。
哭是没用的,没用的。
老天爷真的是太操蛋了,总是一次次的让她面对着怎样的事情,她明明一直都在很努力的活着,可是总要这样。
大概是李广元兄弟两个迟迟没做出选择,来了几个人扭着他们,兄弟俩不服气的想反抗,却被人狠狠的摁在了地上,对着他们就是一阵拳打脚踢。
李来雨恨不得自己还是当年,提刀穿了这些人面兽心的畜生。
但是她现在才六岁,什么都做不了,什么都不能做。
她能做的,就是光着脚丫子跟在大人后面,然后站到了李国平和王程英的中间歇斯底里的哭喊,越可怜越凄惨越好。哪怕知道没用,哪怕知道这些人压根就没有所谓的恻隐之心,她还是想试试看。
等pd大会开完,回去天已经蒙蒙亮,一家子都狼狈不堪。
家里一片狼藉,床头灶尾的都被翻了一遍,装粮食的口袋也不知道被谁给顺走了。
王程英愣愣的坐在檐坎上,一双通红的眼满是泪水,却怎么也掉不下来。
她这辈子,眼泪已经流的差不多都干了,现在就算是要砍她的头,她的眼泪也流不出来了。
李广文在屋里破口大骂:“畜生啊,都是些土匪,都是土匪,我们靠双手靠劳动过日子,我们没偷没抢,凭什么要这样,凭什么!”
李国平靠在柱头那里道:“你悄悄的。”祸从口出,走到这一步,再来点什么,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的住。
凭什么?这个世道就这样。
还没来得及合眼,上工的铜锣就敲响了,李国平缓了口气,站起身,脚步蹒跚的朝院子外面走去。
那原本就驼了的脊梁,在这一夜折辱之后似乎弯曲的越发的厉害了。
李来雨是被冷醒的。
四月份的天晌午太阳已经是火辣辣的了,但是早晚还是很凉,她记得自己实在麦场跟着家里大人一起挨批,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。
睡在床上,身上搭着的被子被她不小心踢开了。
家里静悄悄的,满屋的狼藉都未曾打扫,一个人都没有。
她从床上溜下来,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。
把屋里倒在地上的家什都扶起来,然后拿了扫把一点点的清扫。
堂屋门口,胡来喜在那里探头看她,她假装没看见,喊她:“来雨,出去吗?”
李来雨假装没听见。
昨夜,那隔岸观火泾渭分明的场景在她脑子里不停的回放。
他们家跟胡兴洪家不一样,她跟胡来喜也不一样,从一开始就不一样。
胡来喜正要进屋,院子里就传来她婆婆郑秀兰的声音:“来喜,你干啥呢?赶紧回来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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