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池棠的印象中,那蓬头女子纵然不是特别娇怯胆小的弱女子,也当像寻常所见的那种落地的鸟儿一般,稍有风吹草动就扑动翅膀飞开逃去。
可是现在,她却安坐在昏黑的屋中,不像是昨日所见的那种受到惊吓的模样,从乱发里透出的眼眸清澈如水。
即便是刚才她说的话,也是字正腔圆的南国官话,喉音清婉,语气镇定。
这么说吧,这个衣衫褴褛,蓬头垢面的年轻女子在此刻显示出了一种淡然若泰的气质,这对池棠和薛漾来说,实是极为出乎意料。
池棠回以一个温和的微笑,对那蓬头女子一抱拳:“这可打扰了,我们也不曾为难婆婆,不过是两下里似乎言语不通。”
蓬头女子忽然用蜀中土话对那老妪说了句什么,那老妪这才稍有松弛,偏身让池棠和薛漾拱入屋内。
是的,就是拱入屋内,茅草屋的门也是极为低矮窄小,即便是那佝偻老妪经过,也要低下头,更何况是池棠薛漾两个身材更为高大的男子?
屋里空间很小,借着小小窗格射入的微光,可以看到屋中只有一个茅草堆成的床铺,一个破旧的陶壶悬挂在屋中,下面是一团已然熄灭的灶火,边上堆着几爿碎裂的柴禾,料来便是寻常生灶为炊的所在,除此之外,屋中再无他物,可见这一户是极其的穷苦。
可是屋中却没有那种因茅屋鄙陋破旧而生出的霉臭味道,相反,有一种香脂混合着焦炭的气息,倒很好闻。
池棠做了个打扰莫怪的手势,便和薛漾席地坐下。薛漾反转了头,很好奇的看着门口的老妪,见她总有六七十岁的年纪,一脸皮肤皱褶,双目无神,斜靠在门边。
于是薛漾又站起身,上前去搀扶那老妪:“老奶奶,你是长辈,又是主人,还请屋里坐,不然我们可也不敢坐了。”
老妪似是对薛漾这举动极为意外,嘴角微微上扬,算是回以一个微笑,口中嗯嗯了几声,早被薛漾搀着坐回了茅草堆成的床铺上,正在那蓬头女子身边。
池棠暗道惭愧,在许多小细节上,他还是有着世家子弟的脾性,倒不是轻贱那老妪,而是他心急于问话,根本没注意到那老妪,还是薛漾按着尊老的礼节,将那老妪搀扶了来,所以池棠也直起身,伸手照顾那老妪坐下,也算是搭了把手。
这一番举动显然很得主人的好感,老妪看向薛漾池棠的目光已经少了很多戒备之意,甚至还对他们搀扶相帮的动作报以浅浅的笑容,蓬头女子的眼神也透出些欣慰,略一欠身。
“家徒四壁,款客无茶,可怠慢二位了。”
池棠啧啧称奇,这哪里是那李盛口中那疯疯癫癫的怪女娃所能说的话?倒似是大户人家的宅眷所语。
“不必客气。”池棠和薛漾复又坐好,“姑娘知道我们来是做什么的吧?”
“这一大早便听村里说神人来除邪祟,一群人围住了这里,我便是那邪祟,二位便是那神人吧?”
池棠摆摆手:“村里人胡言乱语,姑娘可别当真,其实是我们师兄弟二人听那李庄主说了你的来历,甚觉好奇,故来一问。实不相瞒,我们师兄弟也多曾经历种种诡异怪诞之事,见闻极广,姑娘不必觉得说出来太过耸人听闻,但说无妨。”
蓬头女子凝视池棠薛漾二人半晌,才缓缓出声:“昨天傍晚,我看到你们在庄上打门时,就知道,你们绝不是普通人。”
说着,蓬头女子忽然站起身,从铺下取出个敝破的笤帚,走到窗格前,轻扫了下窗格上的积尘,日光透将进来,正照在她身上,池棠侧首看去,竟觉得这女子体态娇娆,行止有仪,越发肯定她不是寻常人家女子。
薛漾则知道,她这番动作其实是在调整自己的思路,这是想要叙述的先兆,因此也不多话,静等她慢慢道来。
“你们不像这村里那些无知的村人,也不像那别有用心的色鬼庄主,同样的问题,他们问过我无数次,可我不能说,不然当场就会被他们活活烧死作为对鬼神的敬畏;至于那色鬼庄主,我就更不能说了,他会以此为要挟,让我做了他的婢妾。如果不是婆婆怜我孤苦,收留了我,我想,我要么就冻死在崇山峻岭之中,要么就被虎狼拖走,做了它们的果腹之食;也正因为如此,我无法离开这里,而留在这里保护自己最好的方法,就是让自己成为一个疯女人,不让那些男人有机可趁。这一年,我便是和婆婆相依为命。”
蓬头女子享受了片刻从窗格处透入的阳光暖意,又放下笤帚,复坐回到茅草床上,像一个女孩儿贴紧母亲一般,倚靠在老妪身边。老妪伸出枯瘦的右手,在蓬头女子的乱发上爱怜的摸了摸,不过几个小小的动作,便可看出这老妪和蓬头女子当真有着极深的亲情。
“可苦了婆婆了,婆婆年岁大了,下不了地,我便涂污了容貌,只靠在村里检粪换粮糊口,有些村里的歹人欺侮我,便是婆婆来保护我,婆婆从没有因为我来历不明而嫌弃我,直到这几天,听说那色鬼庄主的宅里闹了邪祟,整个村子便都又想起我这现身可疑的不吉之人来,你们是那色鬼庄主说的神人,也是得他授意,是要将我赶走?还是要一把火将我烧作灰烬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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